BGM : Wake - Adam Hurst
*献给唐·雪利*
唐纳德·雪利微微缩了缩右臂,将头顶笼罩的黑伞拉近自己的左半边身子。
雪不停歇地落下,在黑人钢琴家从卡内基音乐厅走到十字路口的短短一段距离雪花就飘进来,扑簌簌落在他绷得笔直优雅的左肩上,小山羊绒的黑色大衣被浅浅地濡湿了。
正在扫雪的非裔工人瞥了他一眼,就像见了鬼似的直直地盯住他不再移开视线,骨节粗大的手指在肮脏的工装裤上无意识地抹着,工装裤被磨得发白。
雪利握住伞把的手指微紧。移开视线,他礼貌地侧身和工人擦肩而过。
雪利呼出一口气,白雾腾腾地消散,浮现出雪白的纽约街道。
大雪后的早晨六点半,车辆很少。他耐心地等待绿灯亮起后,过了马路。
那里有一家商店,雪利走进去。
“早上好——”柜台后打盹的肥胖白人老头杰夫抬起头,香烟夹在中指和食指间,烟灰积了长长的一条。在看到合伞走进店里的穿戴光鲜讲究的黑人后,他猛地眨了眨眼,烟灰落在指尖。
“早上好。”雪利说。
他有温文尔雅的口音和音调。杰夫的犹疑变得更加明显。
“你想要什么?”他问。
“一包烟。”雪利回答,对商店老板露出带些拘束和宽容的微笑,“或者细雪茄。请帮我推荐一款好吗?我通常不抽烟。”
雪利带着那盒细雪茄撑伞走回卡内基音乐厅。在偏门处,他用小钥匙打开了邮箱。阿密特在休假,这几天里博士便亲自取报纸。报童显然起得比斑鸠还早,《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等几份报纸已经躺在有些潮湿的灰暗邮箱内。
钢琴家修长有力的手拿起它们,打开横着折叠成钢琴谱大小的《纽约时报》,两日前阿波罗一号爆炸的余波还未退,顽强地占据头版。雪利目光不由得凝在了今天的日期上。
今天——1967年1月29日。
他眨了眨眼,雪花将他浓密的睫毛沾得湿漉漉。
一阵凛冽的冬风吹来,裹着笔直修长双腿的西裤裤管空落落的,雪花从身后灌进衣领。雪利闻到油墨的香气、雪天的冰冷和卡内基音乐厅的木材味道。
雪利换下还沾着雪花的羊绒大衣,穿上舒适的法兰绒背心与羊毛毛衣。室内的炉火燃烧得旺盛,雪利拉开厚重的窗帘,雪天不出太阳,而白雪已把室内照亮了。
窗外纷纷扬扬地下着雪,缀满树枝窗棂,天空阴云密布,街头的路灯还未灭。
雪利坐在窗边抽了一根细雪茄。
他本想试着边抽雪茄边阅读报纸,但最初他不够熟练,而后他忘记了报纸。他捏着雪茄,生涩地试着吸了一口,从泛上舌尖的味道中感受到了皮革、松木与豆蔻。
他专注地凝望着窗外的雪花,雪凝结后悠悠地落下,他大概也已经落了一半的路程。距地面还有剩下的三千英尺。是无着落也无依托的三千英尺。
上午,雪利弹琴;下午他阅读。近傍晚时分,卡内基音乐厅的经理又送了一次晚餐,鸡丁沙拉、牛扒和一份果汁。
今天雪停了几个小时,到了晚上,也许是因为气温降下来了,彤云密布,又开始飘雪。
雪利在窗边抽了一根细雪茄,然后他打开一瓶新的顺风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静静地淌进玻璃杯。
四十岁。这个认知在他的脑海里停留了片刻,随后被威士忌薄薄的醺然冲淡。
指针滴滴答答地指向八点半,夜浓深了,只有在昏黄的灯光下才能看到雪花是怎样紧密地坠落。他顺手添了些柴让炉火更旺,这时门被敲响了。
雪利博士放下古典杯。
握住手把的那一刻,他终于感到一种今天刻意回避的,终于避无可避的寂寞。
门开了。
鹅毛般未化的雪花落满了呢子大衣、落在宽阔的肩膀上和黑发上的托尼·维拉朗格,站在门外。他手里拿着一瓶红酒与一个用红色包装纸包扎了的小盒子,它们也湿漉漉的,上面的雪在温暖的室温下迅速地融化。
托尼微笑着,而唐则惊讶地看着他。那惊讶随即被泛上来的笑容代替,细纹在唐·雪利的眼角延开。而后他多少隐去了一些明显的惊喜,在意大利人展开双臂给他一个拥抱时也用力地回应,并请他进屋。
“有一阵子没见你了,博士。”
托尼脱掉了大衣,在炉火旺盛的室内很快热得出汗。他解开了羊毛衫的领子,现在正卷起袖子开红酒。
“上次还是在你带着德洛丽丝和孩子们来听音乐会。”唐坐在沙发椅内,随意地伸展双腿,丰润的唇微微翘起。那是圣诞前了,已经两个多月。今年的圣诞他没有去维拉朗格家,连续三个圣诞都是如此。
托尼的嘴唇动了动,他瞟了一眼博士,最终没说什么。
这个堆砌了收藏品的冰冷城堡难得在没有钢琴声时也这样热闹。他们像真正的多年老友那样畅谈,从上一场音乐会到今年第一届超级碗。礼物被拆开了,唐有过片刻的担忧,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调整心情,但在看到那是一个精巧的鼻烟壶后松了口气。
在几杯酒后,唐和托尼都更健谈了。
托尼深深吸了一口香烟,在喷出白烟的同时笑着:“你四十岁了,博士,恭喜。”
“谢谢你,托尼。但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好吧,首先,这是你的生日,并且是一个整岁。并且我父亲总是说,一个男人在四十岁时,就会更明白自己的责任,更懂得人生的意义。”
唐笑了,点了点头,又微微摇头。
话语不会被说尽,但偶尔他们都沉默了,就像第二乐章的慢板。这时窗外的雪声簌簌,树枝因为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而折断,寒风呼啸,火焰在壁炉中与燃烧木柴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托尼的声音有些缥缈:“有时我不理解你,博士。你到处巡演,在圣诞节都不能回到纽约,而我们都那么欢迎并期盼你的到来……”
雪利啜饮一口红酒,只是笑着,“因为碰巧了,托尼。我在别的地方巡演,赶不回来过圣诞。”
托尼摇摇头,拿着酒杯叼着烟站起身,在屋内看着博士的收藏品。
当看到桌上那一盒抽了两根的细雪茄后,托尼惊讶了:“博士?你什么时候也开始抽烟了?我是说,雪茄也是烟,当然。”
房间在此时的沉默中格外寂静,雪声也就格外清晰。
唐看向托尼,眸子黑而微亮。
“我今天买的。”他说。
托尼欲言又止,这种犹豫在他身上非常少见,而遇到博士后他每每会这样。
“可为什么?你不抽烟的。”他嘟囔了一声,突然像发现了什么,“阿密特呢?”
“他今天休假。”
“可是……”托尼皱了皱眉,话锋一转,“那么,你的兄弟呢?”
唐的声音平淡:“我们鲜少联系。”
“可我以为……”托尼的话戛然而止了。
这是西西里舞曲的柔和部分。他们谁都不再说话。托尼垂下眼帘抚摸着余下的雪茄,而唐自顾自轻饮红酒。
“过来,唐。”托尼用手抽出嘴角的香烟,声音喑哑。
他向唐走去,伸出粗壮有力的双手。
夹着已经抽了大半香烟的左手,和右手,捧住了唐的脸。托尼·维拉朗格亲了亲他的脸颊,那只夹着香烟的手像抚摸亲密的兄弟那样抚摸着他的鬈发、脸颊与脖颈。“生日快乐。”他在他耳边低低私语,是醉后男人间的亲密,“我的好兄弟,有我在,你不会一个人寂寞下去。”
他轻拍他的脸颊,并抚摸他的脖颈,像在宽慰一个亲密的幼弟。
在他的手掌中,唐闭上了眼,眉头微微皱起 ——四十年,近半个世纪,岁月在他的皮肤上多少留下了痕迹,眉间的丘壑和眼角的细纹,都偷偷窃取了时间。
他静静地流露出一丝掩饰已久的脆弱。
和欣慰,与包括他在内无人察觉的眷恋。
END.